近十年间,留学经历、访学交流、创意写作课程、生活迁移等等因素促使了一批中国青年作家尝试以英语进行写作,他们中的一些人逐渐在英语文学杂志与出版社获得了机会,并与英语母语作家们竞争同样的文学市场和奖项。从被动翻译选择转向主动进入现场,这些来自中国的青年作家犹如向世界打出了直球,开始在主流英语文学界扩大自己的声音。
比如从上海出发的青年作家钱佳楠,近年攻读南加州大学的创意写作博士学位,英语小说发表于《格兰塔》《纽约客》等文学杂志,获得过2021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生活在上海的青年作家、译者张熠如近年创作的英语小说发表于《佐治亚评论》《哥伦比亚评论》《波士顿评论》等杂志,在2021年、2022年分别获得Aura Estrada短篇小说奖首奖、哥伦比亚评论小说奖;芝加哥大学助理教授马凌云近年在英语写作方面也颇为活跃,今年3月刚刚以短篇集《极乐蒙太奇》(Bliss Montage)获得全美书评人协会奖小说奖;此外,还有张欣明、王苇柯、珍妮·张等华裔青年作家也展现着风格不同的英语写作。
▲ 钱佳楠获2021年欧·亨利短篇小说奖、张熠如获2021年Aura Estrada短篇小说奖首奖
如今,这些名字里又增加了一位,青年作家颜歌。
许多年没有新作出版的颜歌,常常在社交平台被读者催问。事实上,近年在国外生活和学习期间,她经历了漫长的写作调整周期,一边写着平乐镇的新故事,一边尝试以英语进行写作。直到今年,她终于将有两部新作与读者见面。但这里的读者并非同一个群体,两部新作中,一部是中文长篇,依然是平乐镇系列的延续,另一部则是她首部以英语写作的短篇小说集Elsewhere,将分别在六月和七月由英国费伯出版社和美国西蒙与舒斯特出版社出版。
Elsewhere 美国版、英国版
随着新书出版的临近,颜歌在英国诺里奇小城的闲适生活被打破,她对记者表示,自己正处于焦头烂额的日程安排中。费伯出版社对这部新作颇为重视,这家出版社是爱尔兰青年作家萨莉·鲁尼走红的重要推手,负责颜歌此书的编辑也曾是石黑一雄和塞巴斯蒂安·巴里等知名作家的编辑。在这部新作中,颜歌以九个短篇故事跳跃在世界不同地点和时间线中,古代世界和现代世界、东方故事和西方故事、日常生活与脱俗的情境,这些元素容纳在一起,让不少评论惊讶于颜歌的首部英语小说集扣人心弦又题材多样。
近期,许多书评人和媒体已经收到了样书并且给出了评价。《华盛顿邮报》形容这部作品里有“罕见的多才多艺和创造性叙述”,《纽约时报》认为颜歌“捕捉到了城市生活的流动性”,老牌书评杂志《柯克斯书评》的评论特别注意到了颜歌的语言特征,认为从短篇《斯德哥尔摩》(Stockholm)到《母语》(Mother Tongue),汇聚成了“一本大胆、自信的书,即使在探索书面语言的同时也令人愉悦”。也有国外读者在全球最大的在线读书社区goodreads上敏锐联想到书名的“别处”,似乎呼应了中国哲学家庄子关于“游”的美学思想。
▲ 短篇《斯德哥尔摩》(Stockholm)见本月《格兰塔》
显然,颜歌有意在这些英语短篇中避开了平乐镇的故事,在她看来,平乐镇故事依赖于方言与地方文化的魅力,而这是英语难以表达的遗憾之处。在多年前长篇小说《我们家》进行英文版翻译时,她在与译者的交流过程中就强烈意识到方言的不可译造成了许多文本内涵的流失。当她近年开始以英语写作时,就明确告诉自己,得写一些自己的当下生活和当地的故事。
无论是媒体还是同行作家,对颜歌好奇之处往往是如何转化英语写作思维这个话题。对她而言,其中的过程比外界想象得更为曲折复杂,同时也伴随着机遇的出现。在2015年随丈夫搬去爱尔兰都柏林生活时,她开始适应身在异乡环境的新阶段,在经历一系列不习惯之后,她逐渐融入了当地文学青年社交圈,新结交的朋友和报刊编辑认识了这个在中国有写作出版经验的女孩,常常问她写了哪些故事并且希望她考虑尝试英语写作。
▲ 2019年推出的聚焦爱尔兰多元写作的短篇集,收录了颜歌、萨莉·鲁尼等青年作家
最初颜歌抱着抗拒的心态面对这个问题,“只有中文是我的写作语言。写中文带给我的挑战和满足是其他所不可比拟的。我对写作的野心只有写中文才能实现。”但转变的契机来自于某次当地文学节的邀稿,她意识到自己想写的故事是当地的,不太适合用中文来表达,于是完成了那篇英语故事。再之后,她收到邀请给庆祝费伯出版社成立90周年的爱尔兰短篇小说集写一个故事,写完后她慢慢意识到,“写英文不等于和写中文告别。我会成为一个英语世界的作家,一个新的作家;但是我依然是写中文的我,舍不得平乐镇,写的是四川话。”
▲ 东英吉利大学创意写作校友包括石黑一雄、麦克尤恩等作家
2018年前后,颜歌的人生有了一个更大的变化,她有了孩子,和家人搬到英国诺里奇小城生活,并开始在当地的东英吉利大学完成创意写作硕士课程。在这所英国知名的创意写作老牌院校里,她感受到了英语写作的快乐和进步,在写作工作坊里,同学是自己新作品的第一位读者,互相给对方的习作点评、给出建议,乃至批评挑刺,往往在这种时候大家会暴露出自己情感脆弱的一面,但也因此建立起信任感,成为挚友。直到现在,这些同学之间仍然保持着将准备出版的小说稿互换、互提建议的习惯。而那两年也是颜歌觉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又要学习英语写作又要照顾孩子,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度过某些艰难时刻。
▲ 平乐镇系列再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
而在这期间,她的内心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无法忽视,家乡四川郫县的记忆常常涌入,她断断续续地开始写中文新长篇,写以家乡为原型的平乐镇的新故事,有段时间,她常在深夜里搜索关于成都的视频,“听他们用成都话谈论诗歌和生活。我记忆中他们的样子,我记忆中他们的声音。”她一度因为怀疑自己在异国他乡书写故乡的理由而搁置了这个长篇许久,最终捡拾了回来。在新长篇里她构建起关于故乡的记忆往事,所有的感官被文字复活:“好在这平乐地方虽然在盆地底下,不过一方寸土,却田肥地沃、物厚人和,四时风物更别有致趣。就看这正月一过,才入了春,满街满镇的花木们都兴旺起来了……”颜歌在这部中文长篇里保持了记忆的诚实,故事的最终时间定格在了2010年,而角色们则从平乐镇的西门终于走到了东门。在双语写作的环境下,她似乎确证了一点,自己离家乡越遥远,写出来的声音就越独特而悠长。
以此再对照自己的英语写作,颜歌清楚自己面临着未曾预知的挑战,比如身为外来写作者的“夹心”状态。她已经开始习惯在中文写作中发挥空间思维的优势,而在英语写作中需要格外注重时间性问题,这是不同文化思维所决定的阅读特征。但更复杂的是身份观念,在东英吉利大学学习期间,她感受到了外界对她以中国人的身份会写出什么样故事的期待,她既不想被简单贴上标签,也不想模仿当地作家的风格模样,更希望自己是带着独特的文化意识去挑战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文化感受。她同时也观察到,当下英语世界的语言和时代大环境一样,处于动态包容状态,吸纳着不同文化的语言特色,并没有执着于所谓的正统,比如现在英文里面插入使用其他语言的时候,不需要特意用斜体来表示作为他者的语言,外来语在小说世界里和英文是无差别对待的。这类观念上的思考都在短篇小说集Elsewhere中有迹可循,颜歌在这些英语短篇中直接面对自己作为异乡人或母亲的角色,将自己游历世界不同地方的体验分享给了角色们。
▲ 近期颜歌读的书
在都柏林生活时,颜歌很羡慕爱尔兰文学里的那种颠覆意识,“从乔伊斯开始,他们就总要颠覆和解构这原本来自殖民者的语言,把它变得本土、古怪、自我、满是新意;爱尔兰作家们都是创造声音的高手,叙事声音也好,对话也好,句句都有棱有角,栩栩如生。”今年她为“单读”编选《寻找救生艇:爱尔兰文学特辑》时,写下这些介绍文字。如今,她多年的准备将迎来阶段性的外界审视,创造的声音将飘向更远的读者。